林安

【明弈】手不语

· 是鬼故事。前情见姊妹篇《成谶》。有狄芳。

· 两千五百字。写的时候喜欢听吉克隽逸的《任花落》。

· 七月十五鬼门开,大鬼小鬼出门来。

  八月十五鬼门闭,大鬼小鬼归去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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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明世隐从朝中回宅邸,走的是官道,推开大门的时候,衣角发尾都结着淡色的月光。今日中秋,教坊惯例举行宴会,裴擒虎给两位姑娘捧场去了,偌大院落空荡荡。漆木食盒里摆着女帝赏赐群臣的糕饼,在案几上搁出寥落一声响。昔年无论几更天,总有人披着山海点着灯待明世隐归家,他刚踏进门便小跑着迎上来,一双眼眸透净如玉。那人口味不似性子般清淡,最喜莲蓉馅的蛋黄月饼。


       忽而风停。明世隐的瞳随烛火明灭一瞬。他转身,踏入院内,却不见人,只一双手,轻抚早已枯败的牡丹,仿若在抚故人换了眉目的面庞。男人负在身后的手轻轻弹指,枝叶间霎时绽开一朵雍容。似朱红酒盏,盛一碗月朗风清。那双手往后退了退,许是吓着了。


       静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,那双手,仿佛下了决心,握紧又松开,一路飘荡着到明世隐跟前。捻了个下棋的动作,又指指天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父,是弈星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了然,牵弈星的手,指尖温柔一如往昔手把手教少年认字下棋。前些日子,裴擒虎提到偶尔起夜时瞧见院里有虚影徘徊,怕不是宅子闹鬼。话未说完就挨了公孙离一记。彼时他听而不语,心下已猜到七分。

       小徒弟定是在人间待得久了,气息渐弱身形渐隐,到头来只剩下一双手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直到这时才看清,弈星戴着手套。薄薄一层嫣红,掐金线描飞凤,是盖头的料子。

       男人修长的指搭上系着结的腕。弈星挣了挣,没能挣开。

       “星儿,听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双手一僵,却真不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解开手套,彷如洞房花烛时揭开佳人面上的纱。看清的一瞬,微微蹙眉。弈星的手,曾是绸缎般白皙的模样,如今却似被人揉皱了扯碎了又草草缝好,触目皆是拙劣针脚。

       “星儿,你受苦了。”他如此道。

       不问疼不疼。不问如何弄的。不问为的什么,为了谁。

       一叹里尽了万语千言。他的小徒弟,受苦了。


       那双手动了动,是还有话想比划。明世隐凝眸,俯身,薄唇落于弈星手背,封缄所有欲言的心甘情愿。辗转吻过每一道伤,如落墨于粗糙宣纸,一笔笔都是难以诉之于口的情深。

       月华倾洒。皓影流白间依稀可见那日六月碎雪中凤冠霞帔的少年。荣华似锦,眉目倾城。


       吻过最后一道伤痕时,明世隐的唇动了动,无声地,说了句话。他知道,自家徒弟聪慧,定能懂得。果不其然,那双手登时紧紧抓着他的袖,小孩子似的急急摇了摇。他会意,翻过手,掌心朝上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并起右手的中食两指,似执着行至终局的一步棋,点在明世隐手心——


       那一日,整个长安都瞧见了同样的光景。本是中秋,满城菊花竟如金漆剥落尽数凋谢,转而牡丹盛放,却也仅得刹那风华。最终只尧天院中一株梅树绽放漫天艳红花雨,似相思泪,眉间砂,补上昔时错过了的十里红妆,遮蔽皇城灯火,掩不住月光。
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立于纷飞梅瓣间,攥紧了手。掌心里弈星指节叩过的地方,有两点殷红血印。


       他记得,弈星向自己跪过三回。

       这孩子明明一身风骨扛着跌宕命数,唯独在师父面前低成个碾落尘泥的乖顺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第一回,是拜师时。寒冬腊雪,缘生意转。

       第二回,是入阵前。叩谢师恩,生死相离。

       第三回,便是方才。两指一屈,双膝一跪。

       意思清楚明白,如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在明世隐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恕徒儿难从命。”
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道的那句话是:勿念,莫等。

       “星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轻声唤。似是想唤回走失在旧日流光里的谁。

       夜色寂凉,空有回响。


       后来,地府里开始流行一出新戏,每逢中元与中秋便搭台子演一整天。讲的是一对师徒,师父为了天下大计牺牲徒弟,徒弟废十指换嫁衣,回阳间与师父道别后又拖着一双带伤的手,在奈何桥头等过千百年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戏很受欢迎,最热闹的时候台下挤满了哭得稀里哗啦的魂。观众换过一拨又一拨,里头总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,时而披花青,时而着红衣。安安静静地看完,安安静静地喝过茶便走了。一双手始终藏在袖中,从不示人。


       长安治安官狄仁杰到地府时正赶上中秋,演戏的时候。他捎了好些月饼,莲蓉味蛋黄馅,食盒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牡丹。在看戏的人里找到有几面之缘的少年,利落地抬手将整个盒子递了过去,“都是你师父叫我拿下来的。”弈星闻言,眼圈当即红了,像是很多年前,有人笑着,在他眼尾点了脂。锣鸣鼓响,下一幕戏即将开场。狄仁杰便挽袍落座,与弈星并排。弈星握着月饼的双手轻轻地颤。鬼魂尝不出味道,他却吃得无比认真。狄仁杰不习惯太甜的东西,全程捧着一杯清茶。戏演到一半时,皱起眉,眸光瞥向身旁的人。红与浅金的衣裳,细瞧了能认出是嫁衣裁简洁后的样式。如果描上妆贴起花钿会很惊艳,但如今这衣服配着少年素净脸容,倒有种不食烟火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张口,却是另一番话:“这戏词写得一般,唱腔勉勉强强,选角也不行。方才我听有人议论,你每年都来看的?现今该有多少遍了。你何必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人间久别不成悲。”弈星答,“且地府里可消遣的东西本就少,自然平时常来看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这手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台下本没有风。狄仁杰话到一半,他腕上两个小铃铛却忽然叮铃铃响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望向那串铃铛,“大人这是?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顺着弈星目光瞧去,如炬眼神倏而柔成感业寺外长明的灯。“哦,这个。你也知道,魔种的寿命比一般人长出许多。我以前送了他两对铃铛,大限将至时讨了一对回来。他耳朵那么灵,听着铃声总能找过来。免得转世一回,我还把人弄丢了。”他口吻轻描淡写,言辞却恳切。秉公而断了一辈子,还是在被告知生前护盛世有功,可随身带一物轮回时,忍不住循了私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静了片晌,抖抖袖子,把手伸出来,给狄仁杰看。手背伤痕累累,掌心却光洁一片。掌纹尽数抹消,似他的命数,往前进不得,往后退不了,守在轮回尽处,为等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双手受过刑,痛需百年方可消,伤需千年才能愈。狄大人担心错过某人,弈星同样。旁人都道这刑受得不值得,殊不知只有带着这满手痕迹轮回转世,才不怕师父认不出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深深望着他。直到不得不离去的时刻,才站起身,一拂袖。

       落了两个字,保重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,明世隐能收到你做徒弟,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。


       弈星对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,行过送别的礼。坐回位子,吃掉最后一口月饼,又给自己倒了杯茶。他一双手每逢七八月便格外地疼,青瓷壶举得不甚稳,洒了些茶水在桌面上。垂眸啜饮的时候,背挺得端正。身后千百游魂各自怀揣悲欢匆匆聚散来往,台上舞着水袖的鬼捏着嗓子兀自咿呀吟唱。

       “百丈巅,风雪烈前尘远唯君真奇绝/轻离别,老来偏恼恨艳阳天/旧时节,执子起落无悔痴念拟妆嫁/骨生花,开在何人心上哪。”


『完』

注:唱词旋律为《梦と叶桜》的副歌部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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