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【明弈】共君开且落(上)

· 神啦鬼啊那类的故事。写日常写了个爽

· 下篇七月见。全文约八千字。

· 大家粽子节快乐呀⁄(⁄ ⁄•⁄ω⁄•⁄ ⁄)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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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壹)

       小满时节,免不得细雨纷纷。淅淅沥沥一夜过后,满山青林湿成苍翠欲滴的墨。弈星踩着石阶,踉踉跄跄跑回院子里,路上不知踩起多少水花。鞋湿得彻底,衣摆上深浅不一都是被溅到的痕迹。已经算到徒弟今日会提前回来,明世隐候在门边,手上是一早备好的袍子。精心绘的山水图案,待弈星踏进门,便为他披上。霜白的发随着男人动作,绸缎般轻轻一荡。

       “快去把鞋和衣服换了。你身子弱,小心着凉。”他只说这十几个字,全然不问性子一向沉静的人怎么弄得这幅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小小的孩子一愣,满心委屈没收住,嘴角一撇,泪珠就一颗颗往下掉,“我不想再去私塾了……前村的小孩,又,又说你是妖怪……” 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为弈星系衣襟的手动作依旧。他抬睫,额间朱砂刻印灼灼如华。“那你觉得,我是不是妖?”

       弈星只道:“不是。”明明声音还是带着哭腔的软,语气却斩钉截铁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这么肯定?”却被反问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好看……” 

       “话本戏文里好看的妖多的是。” 

       “你心善……” 

       “说不准我只对你一个人好。” 

       弈星有些急了,紧紧拽住眼前那只滚暗纹的宽袍白袖。双眸蒙了水气,仍执着地望着明世隐。一对青玉,碰血石霜晶。他连抽鼻子都小心翼翼。似是怕男人真的是妖,身份被戳破便会幻化成风不见了,留他一人孤零零在天地间。

       “好了好了,逗你呢。我当然不是什么妖怪。”默了半晌,明世隐忽然笑开。他抬手,为弈星辫散在肩上的发,又从枝头折了鹅黄的花,别在少年鬓边。

       “方才不是说不去私塾了么。好,不去便不去。从今以后你叫我一声师父,我亲自教你读书认字。” 



(贰)

       弈星自三岁那年被明世隐捡回家,已有十三载。

       年值廿七的孤身男子,与来路不明的小孩同住,难免招人闲话。说明世隐是前朝余孽,改换姓名来此地打算余烬复起的有;说明世隐是不老不死的妖,被高僧追杀落逃至此的也有。弈星原先在山脚下的私塾读书,同班的多是村子里的小孩,没什么心眼,依葫芦画瓢地拿从大人那听来的闲言碎语挤兑弈星,连先生也不怎么待见他。弈星隐忍惯了,别人怎么笑话他都不在意,唯独听不得有人嚼明世隐的舌根。那日他终于忍不下去,一转身从私塾直跑回小院里。

       许多许多年后,弈星都还记得。那日小雨初霁,天青如瓷。明世隐在薄薄清雾里轻抚他沾露的发,说,从今以后你叫我一声师父,我亲自教你读书认字。男人的声音低得恰到好处,每个字都坠在弈星心尖上。

       轻描淡写一句话,浓墨重彩此生缘。

 

       自那天起,明世隐多了个徒弟。但教的远不止读书写字。他寻了棋谱,让弈星学下棋。这孩子天赋超群,可惜身子骨弱,被明世隐好生护着。久站久坐都是不允的。在屋里待得时间长了也不行。“该把你闷着了。”明世隐说。便在开满牡丹的庭前,寻了日光明亮却不晒人的一处,摆上棋盘,夏铺竹席冬铺绒毯,除去给弈星闲时背书练字外,师徒二人也喜欢在此弈棋。约好输的人要去泡茶。弈星从未赢过,茶却总是明世隐在泡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还擅长占卜算卦。弈星总忍不住偷眼瞧那做工精巧的卦盘。当师父的看在眼里,思忖半晌,把徒弟召上前来,说若是真想学,师父教你。乾坤震艮离坎兑巽,弈星记得头大,学得慢,明世隐也不催。反正自家徒弟棋艺已是天下一绝。而且上窥天道,难免付出代价。他不忍弈星受这苦。

       宅院虽大,毕竟就两个男人住着,杂事不多,弈星却仍主动学着做家务,平日里打扫洗衣煮饭都由他揽了。明世隐本不愿让他下厨房,被刀切伤怎办被火烫到怎办……半个时辰的苦口婆心,被弈星面色平静的一句“可师父煮的粥里总有沙子”堵了个结结实实。偶尔晒完衣服、练完今日份的棋,得了难得的空,弈星会画画。画山画水画牡丹,画在牡丹丛中负手而立的师父,和那双察觉到徒儿在画自己,微微望过来时笑意流转的眼。还会画小乌龟,次次重样,说是梦里总梦到。明世隐只淡淡一瞥,将画有乌龟的宣纸都收好,到了入冬飞雪的时候,拿出来充作柴火一并烧了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晃眼弈星已经长大,愈发眉清目秀,温润如玉。饶是身后流言碎语再多,也止不住姑娘们在擦肩时偷偷往他那边瞧。弈星却始终心如止水。毕竟是跟着明世隐长大的。男人有一双狭长的眼,凌厉妩媚却不妖娆。夏日清晨,蝉鸣嚣嚣,小小的弈星被闹醒,揉着眼睛走出房门,见师父卸了护腕与顶冠,只披着绘朱色牡丹纹的素袍站在院中。眼角一点胭脂映了乍破天光,冠绝天下。

       不是姑娘们不好。只是山里的小家碧玉,哪比得上牡丹国色天香。



(叁)

       日子如水,一天天悠悠流过。远方的风送来有关妖鬼人神的传闻逸事。有顶着耗子耳朵的魔种从追捕者手下逃脱,被治安官带进长安城啦。有腰间别酒壶的诗人在朱雀门上刻了青天明月的诗,剑仙一夜扬名啦。落魄郎中的宅邸夜里幽蓝蝶影闪烁,有鱼一样的巨大黑影盘桓摇曳啦。飘飘摇摇落到山里,人们大惊小怪叽喳许久,在明世隐不过佐一遍茶罢了。


       弈星十七岁这年的端午,师徒二人在厅里乘凉。明世隐一面剥小粽子,蘸了蜂蜜喂到徒弟嘴边,一面道:“这两天收拾一下,随我出趟门。”

       悬了诗笺的风铃在檐下叮叮当地响。弈星乖乖把糯米咽了,才问:“去哪?”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眼神一动,望向遥遥千山外:“长安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到长安的时候,恰逢七夕。这节日和满街欢喜弈星熟悉,只是毕竟初来,去哪都得由明世隐领着。其实何止道路,整座长安对于弈星都是陌生的。陌生的楼阁,陌生的人,陌生的谈吐腔调,陌生的繁华与梦。此前他一直以为最热闹不过村子里赶集。没见过招摇缀金纱的灯,和彻夜不眠的城。明世隐披了深紫滚银纹的氅,牵弈星的手,在人群里自如地走。他给弈星买荷花酥,买琉璃做的牡丹头饰,还买糖画,薄脆而甜的兔子。路过象牙白的石桥,放河灯的时候,明世隐的手撩起弈星垂在身后的辫。他说,我初见你时不过是个三岁的娃娃,而今已是近弱冠了。弈星抬头,见明世隐唇边带笑。那笑沾染了红尘烟火,暖了些,但飘忽着,让弈星心里隐隐不踏实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过了桥,过了挂满许愿签的树,瞧见一个卖折扇的摊位。款式图案都齐全,热闹得很。弈星被湖蓝底绘腊梅的一把绢扇吸引过去,没注意和明世隐牵着的手什么时候松开了。等他回过身去,已经望不见那人的影子。男女老少来来往往,有携着妻子的顾客,一气买了六把扇,说是带给自家女儿们,摊主乐呵呵地找钱,无暇搭理这头的弈星。少年握着扇子和吃到一半的糖画,在长街灯火人影憧憧里,忽然有些茫然无措。

 


(肆)

       蓦听得一阵嘈杂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回神,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急急忙忙拨开人群冲进来,附在那顾客耳边说了些什么。对方神色骤然慌张,拿了扇子转身便走。擦肩时不慎撞了弈星一下,有什么落地,当的一声。弈星弯腰拾起,发现是一只银制的龟,与他常画的那只一模一样。他心下一动,拉住那顾客。是个中年男子,细瘦精明狐狸样的眉目。对上目光的瞬间,弈星脖颈处钻心地疼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您掉的么?”弈星把那银龟递过去,“冒昧了,请问出了什么事么?”

       男子飞快地将银龟系回腰间,眉始终皱得很深,“下人来报,宅子不知怎么起火了,我得赶快回去才行。这良辰佳节的,真晦气!”

       弈星道:“我能否一同前往?说不定可以帮上点忙。”

       男子打量着面前这温良瘦弱少年郎。穿着不似常人朴素,但他在官场上混迹久了,身边的人都是老奸巨猾的面孔,对着稚气未尽的弈星难免犹豫。然而架不住身后夫人与仆从不停催促,他最终还是松了口:“那便有劳公子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几人匆匆赶了约一炷香功夫。远远便望见冲天大火。真正到了跟前,才发现整座宅邸都已经被浓烟包围。见老爷与夫人回来,一众家仆蜂拥而至,推搡间差点把弈星挤进燃烧着的大门里。弈星小心避让着,视线始终锁在男子腰间的银龟上。

       他肯定是见过那只龟的。不仅仅是在梦里。

       脖子疼得像是要断掉。弈星想不下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那缕香在这时飘至他鼻尖。是牡丹。混合着酒、荷花酥、妖邪与昔年旧忆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心猛地一跳。弈星循着那香气找过去。他是用跑的。衣角在风里振出猎猎的响。好几次他都差点被烧焦的砖瓦砸中,或者撞上提着水桶的家丁。有人怒骂,有人伸手来拦,都被用力推开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直跑到内院。说也奇怪,宅子里其他地方都有人忙着扑火。唯独此处空荡荡,一人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站在庭院中。脚下牡丹盛如血海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换回平日繁复的衣,此刻抬眼,与弈星相望,眸色深深。其实弈星见过这个眼神。但当时他还小,明世隐又是朵牡丹花,所以肯定是没印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弈星站在原地,不动。任凭听过的谣言,在耳边泛滥。

       “住在山顶上那户人家,主人姓明的,挺古怪啊?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说最近京城里,有大官的宅子闹鬼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说不好有什么关系吧。毕竟妖啊魔啊,都邪得很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弈星忽然笑了。他眼神干净,但嘴角弧度太浅淡,承不住不停滑落的泪。

       他没说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到了,右边的手和脚也都失去知觉。

       因为他嗓子已经哑了,发不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他就那样拖着废了半边的身子,蹒跚着走向明世隐。

       用上全身七分的力气,只为了动一动唇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问是怎么回事。这场火,和那只银龟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说我知道的,师父才不是妖怪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说师父你去哪了,以后可不可以别再把星儿一个人留在街上,星儿害怕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些话,弈星一句都没说。他只是一面比着口型,一面伸手,推明世隐。软弱无力,却一下一下地推。

       火光噼啪作响,像是悲戚的乐音。隔着墙,还听得见人们的呼喊,却渐渐渺远。隐隐有哭声,是忘川河里沉浮不渡的魂。

       推第七下的时候,弈星向前一跌,昏倒在明世隐怀里。柔软的肤已经化作白瓷一样,凉而硬的触感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为弈星拭去脸上泪痕。眼看着最疼爱的,也是唯一的徒弟,在自己怀中崩解碎裂,化粉扬尘。

       他启唇,口吻和指尖一样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说:“星儿乖,师父带你回家。”


>>(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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