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【明弈】共君开且落(下)

· 神啦鬼啊那类的故事。[(上)篇见此 ]

· (下)篇微#狄芳#。四千三百字。

· 好久没写这种有剧情的文了,累(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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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伍)

       昆仑山顶,霜雪苍苍。飞鸟也绝迹的地方,此时却有两人,对坐着手谈。一人着褐色贴绀青与金的官服,一人着荼白套红,右肩上垂了层层玄色的缎。棋盘边,一朵牡丹绽得安静,却是白色的。


       着官服的那人执黑,落下一子,“以五百年修为抵弈星三百年堕鬼之苦,明大人可真舍得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狄大人莫要只说我。为了能把一魔种留在身边,四十九天里向女帝上了六十六份札子的也不知是谁。”明世隐端起茶杯,动作婉而华贵。眼神掠过杯沿,瞥出一个彼此彼此,“何况我有三千年修为。给星儿五百年,不妨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捻起棋子,轻敲棋盘,“户部侍郎宅邸有厉鬼作祟,全宅上下近百人七夕夜里死于大火的事都传遍长安了。明大人不打算给个解释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这有什么解释好讨?悠悠之口而已,说到无趣自然就不说了。三十年前惨遭灭门的徐家,祖上还是开国功臣,满城风雨不也不出一个月便消停下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眼神一凛:“徐家与这回的事有关?”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笑。那笑极美,瞧在一旁和元芳堆雪人玩的弈星眼里,好似银盏碎冰酒一滴。

       “狄大人既是想套我的话,不妨先把知道的都说出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元芳奉我命令借阅生死簿,查出弈星前世是徐家幼子。徐家被抄时才三岁,断头而死。其命格富贵,照理说上辈子没享到的福,这辈子应该补回来才是。却轮回到一处贫苦人家,仍是三岁遭难,被弃置街头,后拜牡丹方士为师。七夕那夜,曾出现在户部侍郎住宅处。个中种种缘由,想必无人能比方士本人更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话的时候,狄仁杰始终直视着对面的人。咄咄逼人的眼光几乎要在明世隐脸上刻下“居心不良”几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“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。”明世隐的笑,一点点冷了下去,“那也该知,当年徐家是被人陷害的了?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不语。他当然知道。这案子不同寻常,相关卷宗他都看过。只是时隔久远,徐家被灭已成定局,昔年歌舞升平的亭阁都只余黄土一抔;加之涉及先皇与盘根错节的党争势力,就连作为神仙的他都曾被女帝明确下令不许再探查此事,遑论治安官那个凡人身份。

       “如今的户部侍郎,正是当年陷害徐家的主使之一。徐府遭屠时,也是由他带头。星儿死前,无意瞧见了他腰间题有官位与姓名的龟符。小孩子么,不识善恶只知爱恨,执念又容易深,这一眼就一直被记到了这一世。”

       应该是很久前的事了。幼时的弈星第一次画小乌龟,画好了踮着脚将纸举到师父面前。小孩子的笑容明亮,笔触稚嫩,像是歌里唱的。雨霖霖,柳青青,短笛未歇,少年无邪。

       “七夕那场火,是粗心的仆役碰翻了蜡烛所致,与星儿无关。只是昔年徐家也是屋宅被焚,前尘旧忆加上怨气,星儿这一世见不得大火。触景动念,便化了鬼。杀那么多人,不过是希望一报还一报。”明世隐浅浅一笑,温柔到绝情的地步,“到底还是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但你既然已经找到弈星,这一世把人藏好不行吗?非要带着他去长安,还搭上那么多条人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侧眸,望弈星,望他从魂飞魄散边缘救回来的徒弟。看他和元芳堆起一大一小两个雪球,上面还竖了根不知从哪找来的绿草。明争暗斗互相试探是大人的事,小孩子们负责开心玩闹,在没有阴云血雨的天空下活着就好。诶,那雪人好像是狄仁杰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移回视线,指尖一点,手中多了把湖蓝底绣蜡梅的绢扇。他打开来,掩在唇边轻轻地摇。

       “天道难违。狄大人何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。卦象说,星儿与那位户部侍郎注定要遇上,躲不了的。加之星儿命数薄,此仇不报怨念不消,再入轮回也是个苦命孩子。我能做的只有提前赶到侍郎宅中,多少照看着罢了。昔年我渡劫时得徐家庇佑,答应徐老爷护他后人。上一世错过了,我这一世再不出手,就是食言了。”



(陆)

       “嘁,说白你就是看不得弈星受苦。”狄仁杰将茶杯送到唇边却不饮,“不过三百个春秋,你就等不起?”

       “换做是李元芳去做三百年的孤魂野鬼,狄大人就等得起了?”明世隐眯起眼。看狄仁杰握杯子的手微微捏紧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若是女帝不允你替弈星抵罪,你当如何?抗命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明某自是不敢。不过可让天下牡丹,为了星儿三百年不开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闻言,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。

       牡丹寓意繁华盛世,两三年不开便可被别有用心之人借来造谣生事,何况上百年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确实不会抗命。却会为了他的小徒弟,用凡间气运要挟。

       棋盘上,黑白两条龙僵持不下。狄仁杰啪地又落一子,逼近天元的位置,“弈星这孩子有什么特别的,值得你这么对他?”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不答,只是招手,“星儿,你代为师下完这局棋。”还强调道,“不必留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弈星听见,乖巧应了,乖巧地小跑过来,乖巧地挨着自家师父坐下,琉璃的牡丹发饰在冰天雪色里莹莹闪着光。他捻起棋子的瞬间,一旁的白牡丹转成艳丽的朱红,像美人倾国的颜。片刻功夫,黑子已是片甲不留。再看少年神色,还是那幅乖巧无害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狄仁杰满脸黑线,又不好发作。拉了在旁边看下棋、憋笑憋得脸都鼓起来的元芳到怀里,揉着毛绒绒的大耳朵,心情才好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反正棋局已回天乏术,狄仁杰索性将棋子扔回棋碗。默念口诀,传音给明世隐。

       “明大人,为弈星算尽千机的理由?”

       “昔年英国公对我有恩。我说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止。”神探的直觉。

       “狄大人着实多虑。”明世隐以指尖扫去弈星肩头薄雪,“不过是,我已经喝惯不掺沙子的粥了。”



(柒)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其实并非一早就做好了舍出五百年修为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都说善恶一念。前后他却思量了三次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一次,是徐家灭门那夜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明世隐才渡过劫,勉强维持个牡丹的模样。他看着大火燃遍宅院上下,看着官兵把徐家人一个个拉到庭院里,用随意却残忍的手法杀掉。他们是按年纪来决定杀人顺序的。第一个是徐老爷,最后一个是徐家三岁的幼子。

       夜色苍茫。携着焰的风在哀嚎,拿着刀的人在笑。

       官兵把那后来被明世隐取名为“弈星”的孩子从里屋拉出来。看他跑,看他被自己父母的尸身绊倒,再爬起来时,手心和膝盖都已经破皮流血。看他跌撞着跑到庭院正中,跑到一朵艳硕牡丹旁,伸出手,脸贴上柔软花瓣,像是抱住了世间最后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人。三岁的小孩子放声大哭,那些人就在一旁听笑话一样地听着。然后在他哭累了,声音低下去的那个瞬间,一边叹说徐家怕不是生了个傻子,一边挥刀,砍掉了他的头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毕竟当了数千年的神仙,杀伐流血的场面见过不少。然而小弈星的头像球一样,咕噜噜滚到他跟前,瞧见那双眼里有泪未干,火光都映成凄惶的时候,明世隐还是有些可怜这孩子。花瓣垂了垂,为他合了眼。马蹄声嚣狂地远去,火嚣狂地烧过来。小弈星没了脑袋的身子,还固执地护着牡丹花。有血落下来,滴答一点,染在花蕊处。自此牡丹方士眉间的朱砂再不褪色。

       隔天,徐家被屠,断壁残垣间有牡丹艳丽如旧的传言,风满长安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却不甚在意。待修为恢复七成后,他去了趟地府,赶在奈何桥前拦住了徐家老爷,问他欠徐家一个恩情,需要如何还。徐老爷先是微微一讶,随后一礼,说能护上仙渡劫是徐家福分,不敢劳烦上仙什么,只希望明世隐能护好他那无辜遭罪的幼子,来世不求富贵,但愿平安。顿了顿,又道如今朝中风起云涌,徐这个姓保不准再招来什么是非。上仙若是有心,不妨为那孩子另起个名吧。

       左右是顺了明世隐的意。于是他说好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二次,是捡到弈星那天。

       正值晚秋,晦暗长天下飘着小雨,教人辨不清是什么时辰。明世隐提着刚出炉的蜜枣糕,打着油纸伞,外袍在寂寂街巷里曳出一片花色纷繁。他依着卦象来到街角,看见那个被父母遗弃、缩在破竹篓里取暖的小孩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唤:“弈星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孩子抬头望他。怯生生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多久没吃东西了?”明世隐将那包糕点递过去。一边看弈星狼吞虎咽,一边和他说话,“别怕。我们曾经见过,只是现在你记不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弈星歪歪脑袋,嘴却没停。明世隐摸他的头:“吃饱了,就跟我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弈星问,去哪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说,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眨眼。我没有家了,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拍去弈星身上的尘。说星儿乖,我给你一个家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小小的脸被欢喜点亮。他学着明世隐说话:“星儿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的新名字。弈星。喜欢么?”

       天圆如穹顶,地方似棋盘。从今以后,你是棋子,也是繁星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一直记得,那天弈星看他的眼神。带了点懵懂的期冀。像是皮毛薄暖的初生小兽,第一次隔着雨帘,照见月光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那个时候,决定为弈星改命。

 

 

(捌)

       第三次,是七夕,在庭院里望见他以花香引过来的徒弟。

       火不是明世隐点的,但是引火一路烧到庭院里的那壶酒是他泼的。扇子摊前那一碰面也是明世隐设计好的,不然弈星不知要到第几世才能遇上户部侍郎。他在火海里等了许久,望着弈星深一步浅一步地走来,像是又见到了,当年那个拼命跑到自己身边的小孩。弈星抓他衣襟,触目惊心的五个血指印。他想这孩子本就聪慧,十有八九已猜到了师父并非凡人,怕是要来质问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垂眼,读弈星的唇。

       师父。弈星说。这里危险,你快走。快走,快走啊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其实知道,弈星那个时候有多难受。五感近乎全费,剩了一只眼睛苦苦撑着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还是惦念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在怀里碎掉的那个瞬间,明世隐急急施了法,留住一缕游丝般的魂,昼夜不停地往山里的宅子赶。

       昔年他做神仙,游山观水,收藏了不少宝贝。其中有一盒树枝,取自世间最古老的梅树。明世隐守过了九十九个寒冬,每年都只摘开有第一朵花的枝条。是制琴或弩箭都很合适,天下难寻第二的好料子。

       是适合为他宝贝徒弟做副新骨的好料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天道难违,但并非不可算。

       这盘棋,明世隐赢得隐秘。弈星或许永远不会知晓,有人为了保他这颗棋子布了怎样的一个局。或许会知晓,却又是几百年后的事。那时他也修得了个不老不死的身,腊梅绢扇从不离身,于是总被认作和师父一样是花仙。明世隐在宅院最里处,辟了间专用来放置收藏的屋子,弈星无事时便进去帮忙整理。其中有能观上下两千年里世间诸事的镜。弈星透过那薄薄镜面看完了当年师父为他做的许多事,愣神许久,直到听见明世隐唤自己,才匆匆出了屋去端茶。一个恍惚烫了手,有剔透一点在刹那自眼角滑落,落进瓷杯里,清茶与心都微泛涟漪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性子温淡,两世历的坎坷虽多,那么久以来哭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   却次次都与明世隐有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其实狄仁杰说得没错。区区三百年,明世隐等得起。

       可他不想等。

       三百年的时光,确实短,弹指一挥间。三百年的寂寞,却太长,相思无穷极。

       逍遥自在与颠沛流离,细细算来,不过差了一人而已。

 

       但当下的弈星对这些都全然无觉。只是安静立着,看师父和狄大人话里有话地客套道别。狄仁杰带着元芳远去,山回路转,空余足印。明世隐伸出手,弈星就乖乖把手放到那掌心里去。掌纹契合如贴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想去凡间么?”明世隐问。算算时节,近中秋了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想了想,点了头。上回也着实玩得不够尽兴,酸梅蜜饯和莲子白果羹都没吃到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是住山里那座宅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弈星耳边一瞬掠过村人们的闲言碎语。开口却是:“还是与师父一起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便好了。”弈星说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抬手,抚弈星面颊,指浅浅蹭过少年人柔软的唇。一双眼里有朱与灰两色的笑意流转铺泻。他转身,牵了小徒弟从与狄仁杰不同的另一个方向离开。袖轻轻一带,棋盘与牡丹都化作齑粉悠悠散落雪中。天地复归一色。他想自己先前放的那句“让天下牡丹只为弈星一人而开”,或许并非只是句虚妄的威胁。

       毕竟世间万花且开且落亘古不改。若非与君共,如何度光阴,怎去尝悲欢。

『完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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