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〖明弈〗成谶

· 读作成亲。

· 七月十五这大好的日子我怎么可能错过。

· 两千字。实在难过可以不当真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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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六月长安,满城飞雪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怀抱牌位立于山巅,一袭绛红绽在凄凛霜色。男人睥睨脚下滔天风雪,眼底有深渊。反常天相的说辞他早已想好。天才棋手的病逝令上苍也动容,故降此雪以示悼念。弯弯绕绕终是落到天佑长盛国泰民安。真是荒唐。他那小徒弟连自身命数都尚且把握不了,又如何左右天意。

       正如阵是他亲自起的,咒是他亲口念的,弈星入阵前微微松了些的发带,是他亲手解了又细细束好的。牌位上的字是他一刀刀刻的,朱砂是他一笔笔描的。降这场雪所用的牡丹,也是明世隐一朵朵精挑细选的。花须五更天开,瓣须尚沾着露。落地即现形,在青石板上拓出灰白色的寂寞。


       男人身后十丈远的地方,燃着火,火里烧的却不是柴,是檀木家具、锦缎布匹。女帝惜才,追赏棋手。斯人已逝,便都由其师牡丹方士代收。明世隐清点出金银,转手便尽数置办了大批彩礼。从桌椅镜奁,到里衫外袍,件件都是京城里上乘的货。而今一并烧给弈星。烧不了的各式配饰,取棋盘纹样的黄铜匣子收好了,随陶瓷玉器埋在庭中梅树下,算是做师父的给小徒弟的嫁妆。

       他没有烧嫁衣。小徒弟黄泉路上若是遇见列祖列宗,知道这孩子心甘情愿做女方被人迎娶进门,说不好能生生气活了。于是只取缀金流苏的嫣红轻纱,照最繁琐华丽的样式别了簪子与钗,披在牌位上,算是盖头。

       另有棺椁为花轿,缟素抵红妆,万人悲号充作四方来贺。明世隐想,他为星儿操持的这场婚事,真是再寒碜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忘不了,弈星化作流萤四散而去的那一幕。骨也没有,灰也不留,只一点微光在他唇边流连,凄绝而温柔,终是黯然坠落于虚空。

       人在时他护不住。如今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再护又有意义么。


       却说今日逢得弈星头七,按阴间律法可回人世看最后一眼。少年随着一溜鬼魂排队时,忽然有鬼差搬着好些贵重东西朝他奔来。

       都是个漂亮男人烧来的,他好像要娶你诶。鬼差说话的语气,是带着点惊讶的讥诮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闻言,如梦方醒。赤脚穿过彼岸花海,一路跌撞着跑到阎王殿上,屈膝拜地三叩首,求借钿钗与嫁衣。他知道鬼差说的是谁,铁了心要成这门亲。

       阎王沉吟半晌,说并非不可,只是奈何桥上众鬼熙攘,谁不是孑然一身来两袖清风去。赐嫁衣是大事,须拿你一双手来换。

       拿一双手来换。

       拿下棋的手来换。拿昔年流落街头沾着风尘的手来换。拿师父上过药,抚过指尖渐消的薄茧,又于月下花前寸寸吻过的手来换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默了片刻,随后一笑。霎时大殿上似漫开傲骨梅香。

       他点头,只道谢过阎王爷。

       钟馗在一旁劝,声音冷冷。他说你讨件普通红衣披一披不就行了,也不用受那么重的罚。偏偏要废两只手换整套出嫁的东西——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么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不答话。他清楚自己生祭法阵不过是师父所设棋局中的一步,也知晓那人对外只说他染急病去世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些和他想当那人的新娘,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一礼,再抬头时,目光纯净如初雪。

       他只一字一句道。非凤冠霞帔,不足与师父相配。

 

       如今他站在明世隐身后,红裳璎珞步摇冠,眉间点花钿,锦绣荣华一派风光。一双手掩在宽袖中。那双手。

       十指与掌乍看同常人无异,只腕上的伤尚未愈合,还可以瞧见碎掉的白骨和断了的经络。像是被急雨打落在融了一半雪的泥里,又遭马蹄狠狠碾过的艳红海棠。

 

       负责押送的两个鬼差在一旁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   老鬼差说,见过痴的,没见过这样傻的。

       小鬼差呆头呆脑问了句,哪样傻的?

       老鬼差咂咂两声,撇嘴说瞧见那双手了么?现在已经好很多了。刚受完刑的时候,嘿哟,跟什么似的……我都不敢和你说,怕你吃不下东西。而且行刑的小锤子施过法,皮肉好得快,疼却疼在骨子里。你以为只难受一会儿啊?是会落下病根,跟着轮回转世的。

       老鬼差边说边摇头,最终重重叹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那么好看的一双手,可惜了。听说生前还是个下棋高手,挨这一回,得百年不可执子咯。


       鬼差的低语被风雪撕碎,刺在弈星的背,却扎不进心。

       他望着新郎打扮的明世隐。眼里有带着伤的小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他听见明世隐唤,星儿。如同念一首写在旧日的七言。

       本该沉寂的胸口有什么微微一跳。他轻轻地应,师父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不动。长发轻扬如白昼里一道月光。

       他小心翼翼又道,夫君。

       许是点了唇的缘故,吐出的两字都是深情款款胭脂色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蓦然回首,一手依旧搂着牌位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就在他面前,半步未移。衣摆在地上曳出深深血痕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那双眼角微挑的瞳里,映着落雪火光,独不见人影。

       天地苍茫,风过无声。


       仿佛远在前世的那个明媚初夏,明世隐着简素单衣坐在檐下,为膝头小憩的小徒弟打扇。有锣鼓喧鸣从庭外响过。弈星迷糊着从梦里醒来,问怎么了?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弯了眉眼,握住弈星的手放下一块新切的西瓜。有人家在娶亲,他说。又逗趣道,星儿可有中意的姑娘?

       弈星仰起脸,说中意的人有,却不是姑娘;且那人举世无双,怕是看不上我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立眉,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瞎子?

       随后伸手,捏徒弟软乎乎包子一样的脸蛋,笑着说莫怕,师父在呢。大不了,师父娶你。

       师父娶你。


   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日光倾落描得明世隐俊逸眉目含情脉脉。弈星咬着西瓜,汁水滴落襟前又被人轻柔拭去。他听着墙外喜庆喧嚷,尚未明了世上还有这样温暖美好到将魂魄都刺破的一语成谶。


       星子落时牡丹发,红尘千丈一笑话。

       君欲问得新衣事,霜雪冢处旧鬼答。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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