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· 标题化自陈与义《早行》
“寂寞小桥和梦过，稻田深处草虫鸣。”
· 稍微有些我流贤者

>>>

    司马懿一向懂得隐忍自持。懂得以退为进，懂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，懂得留住每一颗日后能为己所用的棋。并非没有气急之下失算过，然而心痛到失控，将战场上的人不论敌我斩杀殆尽，只有那一次。

    那一夜月光太苍老兵戈太凉。司马懿从最后一人胸前抽出镰刀，旋即奔回庄周身边，手忙脚乱地将人搂进怀里。他右肩中了三箭，手臂与背后刀伤狰狞血流不止，膝盖在地上砸出沉闷的两声响。庄周的面容如往日般宁静安稳，即使被一柄剑刺穿胸膛。许多年后司马懿都想不起自己是否流了泪，正如他听不见战旗猎猎，枪戟折断没入黄沙；亦看不到有孤雁掠过天边烽火狼烟，染一身血色。   

    他记得昔年初遇贤者。形容清秀的男子骑着巨大的鱼，指尖有萤蝶翩然。挥砍而下的刀刃落在那薄纱般的蝶翅上，却像被用力捏紧的糕点，一点点碎作粉末。男子抬手，周身幽蓝光晕如波纹四散。涟漪荡过，围上前来的追兵便如打开的花瓣，缓缓后退无声倒下。那双眼从月光里望过来，仿若柔情薄刃，不见血不留伤，却准确地切进年幼的司马懿的心口。
    “我名为庄周，来自稷下。”男子朝他伸手，声音好听得像是在唱歌，“受伤了么。来，让我看看。”   
    他记得青灯如豆昨夜温存。贤者点着他眉心告诫，沙场上刀枪无眼一切由天，若二人此番命丧，莫要心有不甘。  
    他反问若只一人死去？贤者浅笑作答，生死本有命，气形变化中。若仲达先去，我自为你长歌当哭；若我去了，仲达也记得放下相思执念，闲时抬头看看天地，何处不为我。  
    他记得，贤者和他说话的时候，一双眼是新沏春茶般出尘的碧色。

    忽而“叮”的一响，似长夏清风里瓷铃轻摇。万千尸骨浮起如雾蓝光，开绽成蝶。自庄周胸口飞出的蝴蝶聚集盘旋，渐渐凝成个熟悉模样。司马懿的瞳孔，微微一扩。他仰头，抬手，想拥抱，想触摸。那人也伸出指尖，却只抚过他脸颊，为他将纷乱的发别至耳后。   
    随即烟消云寂，似浮生泡影幻梦一场，蝶群血海骨堆都倏然不见。远远的有庞然大鱼游弋而过。无垠焦土上只余司马懿一人。
    身上每处伤口都已愈合如初。

    只是自那日起司马懿的心沉入深渊。不喜众生，那么多人里为何偏偏死的是贤者；不喜山水，风吹雨落都是贤者指着天地讲经论道的声音；不喜世间一切，因为一切都与那位骑鲲的贤者有关。
    说来，“鲲”这个字，还是庄周握着他手一笔笔教的。

    我是你梦里身外客，你是我尘世最执着。我是你不及一瓢没踝河，你是我心头透彻琉璃火。
    从此千家笑语，悄然星月，万物皆是你，却都不似你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