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【陀Q】温柔相待(下)

·接《温柔相待(上)》

·“我骗了他那么久,不在乎多这一次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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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坐在摩天轮的顶端——“顶端”是指,轿厢的外面,钢铁框架的上面。他换了件颜色浅淡的吊带衫,瘦弱纤长的身形被勾勒得很好看。月光透过云层漏下来,把他整个人都涂抹成瓷一样美艳的苍白色。远处的城市里灯火明亮,像是一大片整夜都不会凋谢的花。更远的地方,幽蓝群山寂暗无声。费奥多尔望着脚下这一切,神情像是从皑皑雪原上走出来的神。职责是救赎混乱又疯狂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传来响动。枪口抵上少年后脑。“晚上好。费奥多尔·米哈伊洛维奇·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。”全名加敬称,是最高级别的称呼方式。

      “哎,我说,森鸥外那色大叔到底想怎样啊。回国的要求我不是答应了么。机票还是我自己付的呢。怎么,这就是他给我的饯别礼?”费奥多尔停下一直晃荡着的两条腿,回过头灿然一笑,明明是初次正式见面的人,却像是见到了相识很久的老对手,“晚上好啊,黑手党的干部大人。为了找我特意爬这么高,不累么?”

       夜风吹开来人额发。露出裹着绷带的右眼和波澜沉静的左眼。太宰治看着费奥多尔嘴角那个弧度凶险的微笑,静默片刻,再抬起眼时,嘴角拎起来,明晃晃的,“如果不是你死活不肯去黑手党总部谈判,我用得着满城找人么,陀氏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说得好像我真有为难你似的。”费奥多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,晃晃两指间夹着的小巧耳机——那是他先前从久作耳朵上摘下来的,“这里面安了GPS吧。你们只要追查信号,找到我不过是小事一件。”他甩手将耳机扔给太宰,“这耳机除了型号新功能多以外哪里好了。质量完全不行。这种等级的货色我都能给你造几批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将耳机收入外套口袋的动作在这时一顿,“先前那些,你都毁掉了?”

      “算不上吧。手一用力就捏碎了。”费奥多尔耸肩,说话的语气依旧懒洋洋的,“我应该给你发过消息,说过自己不会对那孩子做什么出格的事,这些玩意不给他戴也没事。没想到你们就这么不信我呵。”

      “真是不好意思。黑手党本来就不轻易信人。何况是千里迢迢跑来,妄图拐走我们底牌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  “果然那时候你在呢。“少年偏过脑袋,笑起来,“看到我给他糖了么。没有没收,是为了测试他忠诚度?对一个小孩子设这种圈套,你们还真是用心良苦啊。你们也不想想,查到那孩子的真实名字,对我来说能有多难?”

      太宰听出他话里有话:“糖纸上写的什么?”

      费奥多尔将手伸到太宰治面前,用力一握,再摊开时,手心里是叠成方形的星辰图样的包装纸。太宰看出上面有反复地被打开又反复地小心叠回原样的痕迹,便放心地拿起来,在月光下展开。

       纸上是笔画稚气却工整的几个字:对不起。

       太宰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一瞬间,时间回溯,第一次被陌生人友好对待的小孩站在窗前,穿着松垮的睡衣,举着笔。月光卧在窗台上,试图从他咬嘴唇的动作里找到内心动摇的痕迹。然而最终照亮的,是小男孩神情抱歉却坚决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他之前还因为心软不肯诅咒我呢,真可爱。”费奥多尔这句话,翻译过来其实是:不要责备那孩子。如果他真的对我下诅咒,现在已经被我杀死了。

      太宰治盯着费奥多尔的侧脸。明明才说了那种让人脊背发寒的话,他的眼神表情却都没变。

      太宰治想,陀氏这家伙,果然是个狡狯阴暗又残忍的混蛋啊。

 

      太宰治将糖纸简单折好后握在手里,脸上重新挂起完好无缺的微笑:“我曾经和Q说过,‘如果不是任务目标的话,遇到不想诅咒的人,可以放过。只是,可能会付出些代价’——哎,他好像忘记后面半句了呢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代价?”费奥多尔侧过半边身子,月光照进他眼睛,寂暗中光火明亮的一点,“是指被你们强行带回去,然后消除记忆么?让久作忘记一切。忘记自己遇见过一个叫费奥多尔的人,忘记自己也曾有过不想杀人的念头?”还不止。还要忘记仓皇奔逃间被某个少年搂在怀里时盈满胸腔的温暖,忘记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精心安排的表演时胸口传来的疼痛感,忘记初遇时日光微熹的清晨和离别时的傍晚,天际夕阳被大雁尾羽剪成血色一线。这此后多少年,久作将满布荆棘的手伸出来多少次,都再也想不起有人曾在他鲜血淋漓的掌心里,变魔术般地放入一颗甜蜜的星球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谈话就到此为止吧,陀氏。”太宰指尖轻旋,二人之间的空气里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,“十二点前你还未离开横滨的话,我们将会把记录着你在日本犯罪证据的Email发给异能特务课。”他做出这种威胁不是没有把握的。作为偷渡来的外国异能者,能避免政府的盘问而在街道上若无其事地行走,靠的就是港口黑手党的庇佑。换言之,费奥多尔在横滨的一举一动几乎都要受到监视,自然就落下不少把柄。这么一想,那个将黑手党比做“小心眼的房东”的说法好像也没错。

      “别那么急嘛。”费奥多尔瞥一眼天上银币似的月亮,准确地报出了时间,“现在才晚上十点。”他身子后倾,笑眯眯地看着太宰,那笑容邪气且让人不舒服,“而且,我还有事想问清楚啊。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有事要问你还不去参加谈判。”

      “别那么咄咄逼人嘛。理由我待会会说的。现在,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,“久作被人追杀的那天,我明明发了求救信号,也例外地没摘下他的耳机,但是为什么,一直没有人来救援?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握枪的手紧了紧,微笑不改:“哪天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要求我离开横滨的理由是,我杀了敌对组织的人,介入了港口黑手党之间的纷争,违背了最初签订的协议,对吧?”费奥多尔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,微微一笑,“如果我说,是我杀人那天发生的事,你还打算继续装傻么,干部先生?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看着他明亮的笑容,心一沉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没人来救援呢?因为你们根本就没那个打算,对么?”费奥多尔脸上笑意渐深。他说话的语气轻而缓,太宰治却有种被人用冰冷血腥的凶器,一点一点划开颈动脉的错觉,“当时你们以为他已经将名字告诉了我,认为他心有动摇,随时有叛变的可能,便有意地将那次任务的地点透露给敌方组织,让他们派杀手来追杀他。你们知道,久作每次出任务时我都会跟在他身边,便布了一个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的局——如果我不救他,他被杀掉,你们虽然没了一张王牌,但也同时消灭了一个隐患,不算太亏;如果我出手救了,对方最终追查到黑手党头上,你们就可以以我违背协议招来麻烦为由,勒令我回国,再抹去久作的记忆,对于你们是再好不过的结果——这就是我不去参加谈判的原因了,谁知道你们又设了什么圈套等着我呢。我乐于拯救世间一切罪恶,却不是那种偏向地狱行的人呵。”费奥多尔抿起嘴,看太宰的眼神里透出深黑色的轻蔑,“知道我为什么杀了那人么?因为留他活口和不留都没差别。你们总会找到借口让我离开那孩子的。还不如杀了他呢,至少帮你们减少了点麻烦。这圈套不像森鸥外的风格,是你的主意吧?很漂亮,却有点幼稚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逐渐冷下去。这就像你在赌场里和别人打牌。如果对方在最终局开始后不久就指责你前面几场出老千,你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安的。

       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,将对手的作弊行径一一揭发出来,给他造成的心理冲击才是最大的。

      “你猜的没错,是我的主意。”他承认得太过爽快,语气坦然,反而让费奥多尔有些意外,“只是有一点,陀氏你说错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我从未想过,你会选择不救他。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你未免太高看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是陀氏你理解错我的话了。”太宰翘起嘴角,笑容皎洁如月,“我并不是觉得你会因为喜欢Q而救他。我是赌,你会为了自己而救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沉默着听他说完。一直平静无波的眼里冷光一闪。

 

 

(五)

       “想让一个人爱你、信赖你、死心塌地地对你,手段很多也很复杂。但如果仅是博得从小在黑手党里长大、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孩子的好感,就很简单了。只要你主动去靠近他、关心他、装作一心一意地对他,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上你,就可以了。好比一直在街边流浪的小猫,忽然被人温柔对待,被给予粮食和水,就会收起爪子和獠牙,对你露出乖巧的一面。”太宰治说话的时候,手没有抖,枪一直指着费奥多尔的头,“你也是这么对Q的吧。对他好,对他温柔,给他讲故事,给他吃糖果。你想知道Q对你能喜欢到什么地步,好奇究竟能不能把他变成供自己利用的工具。成功了,下次遇到其他有异能的小孩子照着施以温情就好。毕竟有时候,温暖与善意是最为有效最能杀人于无形的诱饵;暴露了也没关系。因为你知道自己与他接触得太频繁会引起港口黑手党的注意,最终做出消除他记忆的决定,所以你就肆无忌惮起来。杀人什么的,其实都是你计划中的一环。感官刺激越强烈,你对于Q的意义也会渐渐加深。这就像个游戏,既然有人收拾残局,那放手去玩就好了。不用担心输赢,也不用想当游戏里的另一个人知道真相时,会有多伤心。”他学着先前陀思说话的语气,“考虑得很不错,但也很残忍啊,陀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还真能说啊,干部先生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静默片刻,忽然笑起来:“你说我残忍?和你们做的事情比起来,我那些算什么?你们利用那孩子的异能,制造混乱和恐慌,却全然不在乎他的感受。你们是真的不知道久作的异能有多危险么?精神类的异能者,是真正意义上稀有却难以控制的宝藏啊。他和我说过,有一次他被遗落在街上整整三天。你们是故意的吧?是为了测试他异能的稳定性吧?想看看如果无人监管他会不会人格崩坏、忽然暴走,对么?说起来,他好像连怎么包扎伤口都不知道啊。你们就这么不在乎他的死活么。可惜那病入膏肓、只知道盲目扩大战争范围的老首领,忘了一点——你们教他使用异能,同时也是在教他如何闯祸;教他杀人,同时也是在为自己挖坟。帮我把这些话转告给新上任的森先生吧。不过说实话,你们最终会养出什么样的怪物来,我也很期待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个名字出现得猝不及防。太宰治的心跳停了一拍,随后猛地加快。

      “哎呀,更换首领这种事有什么好瞒的呢。何况你们瞒得一点也不好,漏洞百出啊干部先生。如果是那位旧首领,应该了解我的身份和实力,怎么可能只派你——和地上的那位,两个人,来抓捕我呢?至少也该出动半个黑手党吧。”费奥多尔的表情,就像帮小学弟检查作业,却发现对方竟因粗心而漏写了半面卷子的学长,不以为意的无奈,“而且你啊,连耳机都没戴。是来得太匆忙,没时间检查装备吧。也难怪,森鸥外刚上任,急需要解决前任遗留下的任务——”他伸手指指自己,“嗯,你想问我怎么猜到是森鸥外的?我之前去黑手党时有留意过哦。那位医生眼神里的野心,蓬勃得连我都有些害怕。老首领应该还能再苟延残喘些时日。现在这个时间去世,估计不是自然死亡,而是被他杀掉的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望着他微笑着的脸,觉得后背一节节地僵硬起来。这感觉有点像走迷宫,你经过一番苦战后来到出口,却发现与预想不同,等待在那里的不是欢呼着鼓掌的可爱布偶,而是一扇紧闭的门,心底当然会生出隐隐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,我会见过你们的前任首领。顺带一句,剿灭所有黑手党敌对势力的主意,就是我给他出的。为的就是让久作能被经常派上街,我能经常和他说上话。”费奥多尔一面说一面起身。风扬起他衣服下摆和垂在两肩的发。他挑起嘴角,笑。笑意如同剪刀,裁眉剪眼,挑破覆在他面孔处那一层隐形的皮。他现在看起来和之前与久作相处时,甚至是刚才同太宰说话时,完全不一样了。不是说五官,而是指某种存在于灵魂更深处的、对一个人的气息起到更加决定性作用的东西。少年仅是微笑,一动不动,却仿佛破开暗夜的极光,又遥远,又冷漠,又璀璨无边。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,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,只求与他痴迷爱恋。

 

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说:“你注意到那孩子看我的眼神没有?太耀眼了,像看太阳一样。我躲都没办法躲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然而你是月亮呢。”太宰治紧盯着他。那道门打开了,底下却是万丈深渊,“尽是给予Q虚假的光芒和希望。伪装得很好哦。伪装温柔,伪装良善,伪装自己站在黑暗的反面,伪装自己不会消亡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说的也没错。所以我该走了。你听过那种说法么,老是盯着月亮看,会瞎掉的。”费奥多尔眼神深幽,“诶,如果我说,我真的是因为喜欢久作,才救了他呢?

      “我虽然对他说了不会再回来,但如果那只是个谎呢?我骗了他那么久,不在乎多这一次的。说不定很多年以后,我会操控着巨大的白色鲸鱼,来找他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需要我证明我的喜欢给你看么?用毁掉这个城市的方式足够么?”费奥多尔说这句话时的口气依旧是随意平常的。然而最后一个字被吐出的瞬间,他周身原本慵懒无害的气息骤然改换。仿佛掠过冬日暖海的凛凛北风,裹挟着漆黑冰屑和无尽风雪。锋利缠绵,危险无比。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心脏一紧。他默念「人间失格」的同时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手腕。想着如果面前这疯子真的敢使用异能毁灭城市,他现在就扑上去掐他脖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啊对了,还有一件事。”费奥多尔忽然睁开半眯着的眼,像是半梦半醒间恍然惊起一样,“不要再想着用那封记录着‘犯罪证据’的邮件来威胁我了哦。我入侵了黑手党的网络系统,将里面关于我的信息全部换成了黑手党的内部机密,并设了密码。强行删除的话,它会自动发送给政府。没办法,你们让我十二点前离开横滨,但我只订到了凌晨三点的机票,不想些办法拖延时间不行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用目光一下下地剜他的脸。他从容不迫地看回来:“想让我撤回邮件的条件很简单。森鸥外应该还没看过我的资料吧。让他销毁它们,不许看,你汇报任务情况时也不许提到关于我和『死屋之鼠』的任何事。还不到时候。我总有一天会亲自拜访森首领的。希望到了那个时候,你还能在黑手党呵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完费奥多尔将身子微微后仰。从太宰的角度看过去,远处建筑的尖顶如同匕首,恰巧抵上少年的背。他皱起眉,张开口还想问些什么。然而就在那一秒,费奥多尔忽然倾身上前,抓住他握枪的那只手用力向后扭转。枪口对准太宰治的眼睛。他用力掰开太宰治紧握着的另一只手,将糖纸重新夺回自己手心。他哧哧地笑,像个顽劣邪恶的小孩:“黑手党的干部居然想偷拿别人东西,未免太下作了吧。这个,是属于我的哦。”“嘭”的一声,扳机被扣下。太宰的身子在同一时刻向后一闪。子弹擦着他眼角划过去,带出一道血痕。如果他没来得及躲,现在一只眼已经废了。然而也正因为那一闪,太宰的身子倾到了平衡的临界点。费奥多尔等的就是这个时候。他屈起膝盖,给了太宰治的小腿快准狠的一击。太宰表情没变,脸却瞬间白了。费奥多尔在这一刻松开了一直抓着他手腕的手,转而做了个推的姿势——乍看上去,他动作轻柔。而太宰治像被折断翅膀的鸟一样,从摩天轮上坠落下去。耳边充斥着隆隆的声音。他知道那是向上涌去的风,还有血液,争先恐后地倒灌进大脑,难受得要命。但太宰还是努力睁着眼睛。他看到费奥多尔用略带遗憾和不屑的讥诮表情俯视着狼狈的自己,嘴轻轻开合。

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说的是:“放心好了,你死不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下落到一半的时候,一只手伸过来,拽住了太宰治的领子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人带着太宰治跳到一旁的树上。两人一路下坠,借着树枝来抵消下落的冲击。

       最终到达地面的时候,太宰治的脸和衬衫都被树枝刮出了长长短短的痕迹。他跪在地上,不停地咳嗽,不停地做深呼吸。

      “啧,那疯子到底哪来的啊?”难得的,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意见相同。他们这回任务的对象,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。“还有你啊,”中也踹了一下太宰,“如果我不来救,你真的打算被那家伙推下来摔死啊——”原先戴在久作身上、又被费奥多尔取下给了太宰的那个耳机,里面装有窃听器,使得中也虽然不在现场,却随时可以知道摩天轮上的两人谈话的进程,听到不对,能够及时赶来救太宰。看起来是个还算可以的计划,然而——“这耳机除了型号新功能多以外哪里好了”“你啊,连耳机都没戴”“放心好了,你死不了”——陀氏既然能说出这些话,估计是早就看破太宰打的那些小算盘了。没把耳机当着他的面捏坏,说明手下留情了。

       太宰治想着想着,心如死灰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喂!你,到底有没有听我说——”中原中也见太宰垂着头一语不发,愤愤地又踹一脚。太宰抬起脸,在与中也四目相对的瞬间,看到对方的表情倏然变得惊恐。他觉得好笑,咧了咧嘴,随后瞧见中也的眼瞳里映出一张表情极其难看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Q呢?”太宰敛了笑,半晌后,挤出这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叫来广津,把小鬼接走了。”其实说是“接”也不全对。久作一直哭一直哭,中也又实在不懂得应对这种情况,无奈之下他咬咬牙,一个手刀下去把久作击晕后,才喊来人将小孩扛回去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怎样都好。走吧。”太宰边说边撑着地想站起来,可他一使劲,小腿就一阵剧痛。该死的,陀氏不会把他膝盖骨踢碎了吧,“中也,手借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中也拽起他。两个人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。身后游乐园里的热闹喧嚷逐渐显得遥远又不真实。无意识地,太宰治回头瞥一眼摩天轮。巨大转盘同浩瀚星河一起沉默着旋转。顶上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  “中也,”太宰拽拽搭档的衣袖,“广津先生来的时候,说什么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中原中也闻言,沉默一秒,犹豫着开了口,“广津先生说:‘明明还是个小孩子,却一直被人利用来利用去……其实说到底,还是Q最可怜了。’”

 

       凌晨一点的公路边,空荡荡的只有费奥多尔一人。他戴了顶毛绒绒的白色帽子,脸被那些细短的绒毛环着,看起来安静又平庸,仿佛是个随处可见的男孩子。冷白的路灯光打在他对面的墙上,照得青苔和搞怪涂鸦都泛起奇异的幽绿光晕。

        闪烁着红灯的出租车在面前停下。他开门,坐进后座,示意司机开车,然后在引擎发动的时候,歪过脑袋,有些疲倦地将前额抵在车窗上。他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午夜。小孩子迷茫胆怯的双眼。追杀者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,但小孩忘了回家的路,只能缩在垃圾桶后面,抱紧老鼠取暖。他惊魂未定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   小孩不知道,那只皮毛柔软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老鼠,而是费奥多尔派去巡察街道的鼠形机器。血红的眼睛是红外线摄像头,恰好抵着掉在一旁的诡异布偶。费奥多尔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张嘴一直咧到耳朵的丑陋笑脸,轻按键盘,老鼠的头便朝左一摆,眼睛对准那张眉头微蹙的睡脸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整只老鼠制作得非常精巧,从尾巴到四肢到头,都是可控的。然而费奥多尔仅仅调了一下摄像头的位置,没让老鼠跑开,温度传感器、气味收集器、收音放音的装置……也都没关掉。老鼠陪了小孩一夜,他也就听着小孩的呼吸直到天明。

       许多年之后,费奥多尔几乎都想不起来当时自己这样做的理由。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已。三天后的黎明,右手打着石膏、腿上缠了厚厚绷带的少年找过来,小孩拉住伸到面前的手,一面站起身,一面对那只一直陪着他的老鼠微笑:“再见啦。”那笑容光华透彻,干净圣洁,透着稚嫩脆弱的孩子气。

       坐在地下室里的费奥多尔,先是一怔,随后,放声大笑。笑声无棱无角,轻快愉悦,是他很久没使用过的笑法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是他和梦野久作,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遇。

 

 

(六)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以上,就是关于这次任务的所有汇报。”太宰说完后退一步,朝坐在办公桌后的人微微颔首,算是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“只许转达话语,却不准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和有关其组织的事啊。很聪明的做法。出其不意地‘拜访’时可以收获最令人满意的效果。”森鸥外将双手交叠,枕在下颏上。月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洒下来。男人的表情晦暗不明,“那就依其所言吧。记得把那位少年的相关资料都销毁哦,太宰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丝讶异掠过太宰的脸:“……首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,怎么了,没听清我说的话?”森鸥外微笑,笑里掺了点轻柔的安抚意味,像是老师在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,“不论他是什么人,隶属于什么组织,布下了什么样的局,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,就无以为惧,不是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宰一时无言:“……Q要如何处理?”

      “依照原先的决定,抹消他的记忆。须要的话,将人格也重塑一遍。”森鸥外眼神一寒,原先温和的笑意倏然森然,“不敢报上正名的可疑人等说的话,还有听的必要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宰迟疑一瞬,最终还是轻轻道了声“明白”。他转身,姿势优雅地退出办公室。脚步声被厚重的长毛地毯完全吸净。少年浅色的眼睛沉寂如永夜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灯光明亮的拘禁室内,被注射了镇静剂的久作躺在手术床上,睡颜安然。一大群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女人围在他身边窃窃私语,神情冷漠而警惕。银白色带子一样的沿海公路上,费奥多尔坐在出租车里,向机场而去。钢铁结构的建筑,面无表情,却来者不拒。陡峭山崖下墨青色的浪花翻卷。海面之上日月更迭不止不息。不曾显露欢喜,也不曾为谁悲伤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来玩猜谜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 那还是在费奥多尔和久作相识不过一星期的时候。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。费奥多尔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就拉起久作开始跑。两人在附近有着宽大遮阳伞的冰激凌摊下躲好时,雨势恰巧变得瓢泼。费奥多尔买了两个冰激凌,朗姆酒味是他的,草莓的给久作。少年边吃冰激凌边看着周围仓惶躲雨的路人,一脸悠然。久作想学他的样子,努力扮出一脸悠然时,听到了这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久作抬起嘴角还粘着粉红色的脸,好奇地看费奥多尔。费奥多尔接住他目光,还以笑意:“不是蜜,却能粘住一切?”

        久作眨眨眼睛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语言。”费奥多尔道出谜底。笑容难得的柔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在所有语言里,听起来都一样的,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久作小声嘟哝了几个词,感觉好像都不对。于是他仰头,望向费奥多尔即使逆着光也依旧剪影清晰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笑声。”费奥多尔将尾音略略拖长,道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沾了黏稠的酒,“还有哭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了,最后一个问题。”他舔净滴落到手上的冰激凌,说话的语气回复往常。冷淡散漫,明澈冰面下时时涌动的暗潮,“谜面有些长,要听好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件事——比杀人更残忍,比爱人更温暖。比蜜糖更甜,比海水更腥咸。比在茫茫血海里独自一人做着触碰到璀璨星空的梦,更让人欲罢不能,也更让人绝望不堪。凌驾于一切罪与恶之上的,是什么事呢?”费奥多尔伸出手,捏捏久作耳朵,然后一下一下地摸他的头,“说不定,就是我正在对久作做的事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久作眼里的疑惑转成亮光:“摸头?”

        费奥多尔“噗嗤”一下笑出声来,一边笑一边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:“不知道也没关系哦。知道的话,这里,会很疼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里?”久作也将手放在胸前,感受到小而珍贵的心脏在温柔又努力地跳动,“会很疼?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费奥多尔将手放下,眺望着远方渐渐放晴的碧蓝天空。彩虹色的悲伤在他眼底一闪即逝,倒像是无声的戏谑了,“很疼很疼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比杀人更残忍的事。比爱人更温暖的事。比蜜糖更甜,比海水更腥咸,比在茫茫血海里独自一人做着触碰到璀璨星空的梦,更让人欲罢不能,也更让人绝望不堪的事。凌驾于一切罪与恶之上的事。我正在对你做的事。知道谜底的一刹那,心会像被猛地捅了一刀,很疼很疼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的想象中,你领会它时的表情一定非常非常美妙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即是我以温柔相待,却不告诉你一切不过是场随心而起的谎。

 

 

〖完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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