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

· 是一直很想写的一个弈星的结局。放在哪都觉得难受，干脆单拎了出来。

· 写完后觉得重点好像是小明的大白腿才对（x

· 两千三百字。我这超字数的毛病估计好不了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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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算到今日，弈星在忘川河边不多不少地住了一千八百年。

       整个地府，无人不知弈星，也无人不晓弈星一千八百年前有过一位神通广大的师父。是舍一只眼睛渡了忘川河，寻得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法子，以弈星的命换了早年死在沙场上的兄弟回返阳间，这样的神通广大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死后到了地府，钟馗扫一眼就挥手让他快快转世。弈星却摇头，说要等师父。钟馗说你师父擅渡忘川又改人生死，到时魂魄将直接被扔到河里沉浮千年的，哪还需判官审。弈星愣怔，说那我就在这等过千年，等师父入轮回后见上一面，我再过奈何桥。随后敛睫不再语，三四个鬼差来拉都不动。钟馗大怒，怎能让一介凡人坏了地府的规矩。正要挥手下令强灌弈星孟婆汤时，有鬼差急急来报，狄大人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狄仁杰乃天庭治安官，此番前来地府代传女帝旨意。原是女帝念及弈星祖辈代代忠良护天下太平有功，加之其人生前并无大过，特允其暂不投胎。狄仁杰拦下一旁端着孟婆汤迟疑不前的鬼差，亲自将汤碗递到弈星面前，说你若是想好了要转世，直接把汤喝了就行，不必去奈何桥排那长长的队。饮了孟婆汤，从今往后，与你师父再无瓜葛。

       从今往后，再无瓜葛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淡淡重复一遍这八个字。手一扬，把汤泼得决绝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碗都摔碎在脚边。

       脚边花海是师父眼角妆容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自此弈星便在忘川河畔住下。闲着无事时会读有关六爻八卦的书，或者与自己对弈。难得碰上月光清朗的夜，他就斟一杯清茶一杯桃花酿，对着摆在垂柳下，也不喝，只一面摩挲腰间的黄铜小棋盘，一面望着酒中玉轮出神。关于小棋盘的来历，诸说纷纭。有人说那是少年在奈何桥头捡来的玩意，有人说是临过桥的小姑娘见弈星眉清目秀，特意从身上取下送给他的。也有人说，那是弈星收到的拜师礼，是他一直记在心尖上的师父，留给他的唯一念想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在地府等了那么久。莫说当年师父的转世，后来转世的转世的转世……都等到了。每一人都会喝一杯弈星斟的酒，与弈星下一局棋。有的人同弈星谈天，讲世事变迁，讲朝代更迭，讲人间四季轮换，一年雪落，一年花深，一年梅子黄时雨。一局过后，他目送着他，喝孟婆汤，过奈何桥，不曾出口挽留，亦不曾提及师徒情分。守桥头的鬼差问过弈星，不是见到师父了吗，怎么仍心存执念。弈星听出他其实是在骂自己得寸进尺死皮赖脸，却没应答，只是摇头，转身走了。黄铜棋盘摇啊摇，没有影子，独独零落一地寂寥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弈星并非真的想一直在地府赖着不离开。做孤魂野鬼痴痴等候不见得有多自在。只是弈星见过那么多人，有的温柔有的多情，有的冷傲有的寡言。都是师父。又都不是他要等的师父。怎么这么笃定呢。是因为他下棋从未赢过师父，转世里却无人胜得过他么。想想也是，他的师父举世无双可谓红尘第一香，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等得到的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他还在等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有时也想自己苦守千年究竟为的什么。不是为了义正言辞讨个说法，从来不是。初遇时师父既然能不假思索救下遍体鳞伤的他，他就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奉出这条命为他等过百年又百年。若非要揪出个缘由，可能是因为他死前，听得见风沙哀鸣，看得到愁云惨淡，却不闻师父声音，不见师父的脸——他不甘心，单厢执着着要补这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还在等。

       又是一个明月夜。弈星照例斟了茶和酒。刚在柳下摆好，迎面却见一个人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来人着了件窄袖滚暗纹夜行短衣，露一双修长白皙的腿。迈步时透出股隐约的妩媚，力道却强健。他嘴角微微勾着，然而也只唇边那点淡薄弧度，笑不进描了胭脂的眼。弈星恍惚一瞬。那是师父才有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那人说，奈何桥边排队转世的人太多，鬼差让他来这边等着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忍不住问，你……叫什么名字？

       那人以指沾酒，在石桌上写下龙飞凤舞三个字：明世隐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垂眸，轻轻咬住唇。他本以为，碰不上与师父同名同姓的转世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重斟了一杯酒，递给明世隐。又在石桌上摆好棋盘棋碗。二人开始下棋。

       棋局进行至一半时，明世隐轻轻地喔了声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他问弈星：你的棋艺可是自学？

       弈星摇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接着问：那是拜了师父？

       弈星默了默，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说难怪，你摆阵布局的风格瞧着有些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他又捻起一子，却不急着落。一手撑在侧脸，若有所思地问弈星：你师父对你好么？

       这回静默的时间更长些。弈星说，师父待我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笑，料峭眼波暖了暖。他说是么，那就好。又说，我也有一个徒弟，可惜我对他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说，我生前本是一个盗贼。今夜带徒弟去王爷府上偷夜明珠，不料中了埋伏。徒弟为我挡箭死了，我救不了他，自己也没能逃掉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话时，眼底似有层叠箭影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忍不住问，你不是会算卦的么，怎么没算到有这一劫。他还记得，当年师父一手卦术名满长安，占吉卜凶从未出错。

       未料眼前的人露出浅浅疑惑神情，片刻后有些讥诮地道，出门前是抽了签，下签。但没想到运气会差到这种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无言。他忘了师父因为昔年所为，被罚永生永世再不可上窥天道。一双眼睛，也始终是红灰两色。朱砂与骨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说来唏嘘。也是因了这不同色的眼眸，弈星才从未在万千游魂中认错过人。

       棋局临近结束时，明世隐收了伸向棋碗的手，定定望着弈星，道，说谎可不太好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问，什么？

       明世隐说，我在奈何桥边听见有人议论你。你也是鬼吧？在这里等着不肯轮回，是为了一个人？你师父若真的对你很好，应该不忍心见你这样子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长发原先绾在脑后。繁沉的钗在这时终于插不住，一片皓银瞬时铺开。他说的那句话，配上噙着笑的倾城容颜，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手一颤。落错了子。竟是和棋。

       有新来的小鬼差在这时喊明世隐名字。轮到他过奈何桥了。明世隐起身，弈星紧跟着站起来。他却不再看他，了无牵挂地远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小鬼差昨日刚听完故事，知道这男子是弈星师父的转世。他送完人后又蹦跶着往回走，心道怎么好看的人拜的师父也同样好看的。忽抬头见到弈星还站在原地，衣袍盈满夜风发丝纷飞似烟。一双眼如午夜惊梦时乍见的窗外灯火，在泪雨中缭绕不散。

       弈星说，还有孟婆汤么，也给我一碗罢。

『完』